【首尔=中国新闻】作为京剧程派青衣第三代传人,2014年,张火丁息演4年后的复出,在长安大戏院一票难求;2015年赴林肯中心演出,又把这火烧到海外。讲起张火丁,她的学生、朋友、合作者都有股兴奋,他们愿意琢磨、回味她;王家卫也为她拍摄纪录片,可她本人说起自己,却简单无比——  本刊记者/刘丹青 
▲ 青衣张火丁
 44岁的张火丁是一个谜。她不宣扬,不讨好,却在戏曲市场极为低迷的当下,有着巨大的票房。作为赵荣琛的关门弟子,张火丁是京剧程派青衣第三代传人。不上妆时,她看上去要更瘦小些。头发齐耳,衣服多为黑色,不是人群中先声夺人的那一种。 上了妆张火丁是另一个人。她是《锁麟囊》里的薛湘灵,《荒山泪》里的张慧珠,含蓄方正,风度谨严,水袖功夫很好,舞蹈身段的调度生发合乎规范,从不挤眉弄眼,风格庄重。 这一天早上9点,张火丁与乐师们第五次合乐说腔。中国戏曲学院影视中心排练厅里,胡琴、三弦、大阮、月琴各就其位。张火丁到的比乐师们更早。为了让声音能有一个回响空间,听起来接近舞台效果,她特地将排练场设在这里。 时间还早,乐师们正调校音色。不久一支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起来,张火丁开腔了。这是程派名剧《荒山泪》。没有麦克风,也没有扩音器,因此能够听得清张火丁本色的声音以及每一句的吐字行腔。 程派与梅派不同,咬字完整清晰,同一个唱段,梅派唱3分钟,程派却要唱上5分钟,每一个字、每一个腔都得以充分展开。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戏曲学家傅谨说,张火丁总是会细细将每一个小腔唱足。排练厅里的张火丁不带妆也没穿戏服,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声音低回,表情节制,整个人的身体语言非常收敛,偶尔做一些手部的动作,此外一个多余的眼神、体态都没有。 唱到“看娇儿正酣睡恐被风侵”一句时,她停下来对乐师说:“开头节奏有点仓促。”京胡琴师顾玉杰与张火丁相识二十余年,很多时候,她觉得乐师们劲头已经很好,但在第四次排练《荒山泪》时,一段慢板接原板处,练了三四次腔后,张火丁仍说,“气口不很舒服”“跟人物搭不上。” 《黄山泪》说腔的两个小时里她几乎没停,其间几次咳嗽,但仍然唱下去。西皮流水中的张火丁非常安静,她待在某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只有她一个人到得了的地方。这时的张火丁是俭朴、用力而专业的。 不自知的力量青衣是京戏中的旦角,穿青色褶子,念韵白,唱工繁重,风格内敛,南称正旦,北号青衣,是经过抽象的女性角色,女人中的女人。 各色流派里,习程派青衣的人极少,整个戏曲学院不过6人。这流派始于程砚秋先生,讲究气息声韵,行腔婉转幽咽,在眼神、身段、步法、指法、水袖上都与别派不同,习学不易,更难工巧。即使在京剧不景气的年代,张火丁的演出从不需要赞助。同行们说,给张火丁推广演出时,不需要像一些戏曲院团的领导那样和演出公司的老总喝酒,“喝得钻到桌子底下”。 2014年,张火丁息演4年后的复出,在长安大戏院连唱两晚,一场唱《 梁祝 》,一场唱程派名作《 锁麟囊 》。开票第一天,《 锁麟囊 》卖光了;第二天,《 梁祝 》卖光;第三天,680元的位子炒到2200元,很快也卖光了。 戏曲圈不乏商人、机构包下演出的事,但张火丁的每一张票都是卖出去的。张白跟着张火丁学戏,也有10年了。之前,当她起了转行的念头,就要放下程派青衣这门手艺时,她看到台上的张火丁。再后来,她成了张火丁的学生。这10年间,好多同行放弃了,改行了。理由很简单:京剧低迷,没人看,唱的人挣不着钱,一场戏拿到二三百就算不错,长安大戏院一个当红台柱子的戏,上座率也只有三成。但很奇怪。只要看着张火丁仍在台上,做身段,甩水袖,不多一言,不苟一笑,吐字、行腔、运眼,唱她的程派青衣,张白说,她就觉得有那么一种东西,让她可以继续在这块地毯上练功。那是一股奇怪的,能让人定下来的力量。 戏评人朱秀亮看过《荒山泪》里张火丁的出场,很惊艳,“她手提个篮子这么往外走,走得非常非常静,非常非常美。一点一点,先是手出来,然后篮子出来,然后下面的裙子踢出来,就像清水往外漫一样。我不知道她练这个出场练了多少遍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那真的是一个震得人浑身寒毛倒竖的出场。”可她对于自己那股力量,或神奇的魅力并不敏感,也极少自我感动。台上那些千思万绪、愁肠百转的眼神、步法,水一般的身段、水袖,并没有影响她的性格。台下,她没那么多情绪,至今也不是个浪漫主义者,身上缺少江湖气,绝口不谈理想。朱秀亮后来问张火丁,这个出场为什么那么好。张火丁说:“老师这么教的。”也有人夸奖她:“你连篮子都提得跟别人不一样。” 张火丁问:“哪里不一样?”  对 “她有青衣该有的样子” 这类评价,张火丁也觉得茫然:“我从没想过青衣该是什么样。”她话不多,但很礼貌,温柔但又相当直接,是个天真中透着决断力的人。学生张白说,张火丁身上有种不知是豁达还是天真的东西,她从不想太多,也不设长远目标,事情从手头的做起,一件干不完,绝不开下一件的头。对为什么能在这行坚持住一类的话,她的答案也很简洁:“没想过。我这一生从事这个行业就没想过别的,别的什么也不会。” 好嗓子和干净的脸李文敏快80岁了。她是张火丁在北京的第一位老师。她仍记得张火丁19岁时第一次在她面前开腔的样子。当时战友京剧团只有三个旦角,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缺个青衣。剧团领导王政委喜欢程派,正巧哥哥张火千在剧团工作,就说把张火丁叫来试试。这天李文敏正在戏校宿舍,一个同事带话过来:“王政委说团来了个学员,你给看看行不行。行就培养,不行就算了。” 那是李文敏第一次见到张火丁。不是个特别起眼的孩子。很瘦小,两个辫子齐腰长,“性格一看就很孤僻,不多说一句话。”那天张火丁开腔唱了两段,一段《春秋配》,一段《春秋亭》。李文敏细细听下来,“《春秋配》还好一点,《春秋亭》里净是程派那些毛病。”她回忆说。但她留意到,这孩子的嗓子特别宽,虽然力度不够,会的戏不多,唱上面没什么基础,但很素净,不太装饰自己。 细打听,这学生是从吉林白城过来的,家里父亲唱评戏,没什么京剧基础,10岁开始报考省戏校京剧科,每年都被刷下来,自费去了天津戏校做插班生。以内行的耳力,李文敏马上听出张火丁在戏校没学到什么真东西。这孩子唱工虽不足,气质倒不俗气。脸上没什么戏,害臊、高兴都很含蓄。“京剧里有句行话叫 ‘一脸下作戏’,挤眉弄眼,最要不得,火丁倒不那样。”  冲着她一副好嗓子和一张干净的脸,李文敏收下了她。张火丁留在了战友京剧团,编制上算是战士。 作为学员,张火丁年龄已经偏大。每天上午9点到12点,她准时去李文敏老师家里学戏。战友京剧团位于北京香山一带,张火丁从住处去李文敏家单程需要3个小时。那是1990年,地铁1号线只有一段,两头都要坐公交。张火丁从不迟到,9点前就到了,不学到12点不走。冬天太冷,李文敏看着心疼,跟戏校校长商量匀了一间宿舍出来,张火丁就这么住到了老师家附近。李文敏回忆说,那时的张火丁虽然不言语,但心里憋着劲,对练功、唱戏透着急切,说自己要赶上当时当红的青衣李海燕。 她学得并不快,但每次回课,说过的总能消化,该背该练的都会做到。剧团里流传一句话:如果练功房里只剩一个人,不用猜,准是张火丁。3个月后,李文敏搞教学专场,把刚学戏3个月的张火丁放了进去。那是19岁的张火丁第一次上台,唱了一段《六月雪》。奇怪的是,观众不仅叫好,还要听别的。可那时的张火丁只学了这一段,“别的都没学”。政委们看了也觉得不错,要对她 “重点培养” 。但张火丁性子倔。她声音宽,但调门不高,不适应的戏,她不排,也不婉转回绝,只说 “我唱不了”,不是那种 “会来事儿” 的人,队长不看好她。 几年后,王政委退休,战友京剧团解散,张火丁转入中国京剧院。第一次在京剧院开唱时,年轻的张火丁心里没底,她对李文敏说,老师,能不能去后台帮我把着关。张火丁的名气就在那时起来了。当时她会的戏还不多。粤剧名家红线女很欣赏她,给了她两万五的经费和一盘六十分钟的带子,让她录满一盘,自己保留。而当时张火丁会的老戏还不够录足一盘磁带。 不想去拓展什么有天分的人,总难免被自己的天分牵制,但张火丁不在此列,她并不对自己身上有的东西过于珍惜。2007年元月,北广传媒和张火丁协调,能不能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一场个唱,要求清唱2个小时。张火丁很忐忑,怕一下子见那么多人。“一定要做,”当时的央视戏曲节目主持人白燕升告诉她,“在人民大会堂办京剧个唱,这是空前绝后的事情。”演出结束,效果很好,张火丁一时间成了梨园在人民大会堂个人演出第一人。媒体问张火丁有什么感想,张火丁过于坦白地说:“我很不喜欢清唱这种形式,我认为戏曲演员不光要靠唱,还要有表演,光站在那儿唱我会觉得很窘,连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 周围人说,张火丁并没有那种野心,想抓住某种机会,或自己的某个阶段,去实现什么。2008年,“张火丁京剧艺术工作室”的声名已经很高,可张火丁不愿做了,理由是“压力太大”。之后她调入中国戏曲学院做老师,不久怀孕生女,整整4年没有上台。那时张火丁37岁,正在最好的年龄,一下子放掉4年,这不是一件小事。旁边人替她着急。那时工作室已经做到第4个年头,势头大好,最多时每年100多场,一个城市演上两三天,换另一个城市继续。傅谨解释说,那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演出,对演员是极好的训练。张火丁早年的老师李文敏也说,程砚秋、梅艳芳这些大师,就靠带着戏班这样唱,硬生生打出一片天地。他们希望张火丁走老派角儿们走过的路。独立做戏曲工作室,在梨园不是没有先例。早年,王珮瑜就曾试过这条路,但以失败告终。以当时张火丁工作室的势头,从京剧院独立出来做不是没有可能。 那时,工作室虽然打着张火丁的名字,但她只是主演,工作室隶属京剧院名下,没有完全的自主权。但张火丁不肯,也不愿独立出来做,理由非常传统:“我没有那个能力,必须要依靠组织。”她说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从战友京剧团,到中国京剧院,一直都是剧院或学院给安排什么就做什么。这让她在很多问题上的判断异常简单干脆。比如,演了那么久,真能承受演出机会变少吗?“能,当然能。” 张火丁说,“不能承受我也就不会离开剧团来戏曲学院。在团里那么多年也很累,戏曲学院一给我发出邀约,我立马就答应了。” 至于生孩子会不会影响艺术和私人生活,她的回答是 “影响了也得生”。李文敏讲起过去的梨园行。角儿们需要养戏班,一天不唱,一个班子的人都吃不上饭,因此在残酷生存法则下走出来的,都是些身体好,底气够,撑得住高强度演出的人。张火丁在体力上不是那么过硬,她一直吃素,身体较弱,因体力不足,中场休息时,她常在后台吃饼干补充。年纪稍大后,声音、力气更容易跟不上。对年龄、身体上的变化,张火丁并不小心翼翼,她用一种过于大方、老实的态度说:“现在这个年纪跟过去不能比,不能像过去那么演,演不了。”给她说戏的万老师常对她说:“火丁,你太直了。”她的处事方式中一直带一点顺势、被动的成分,“我从不想去拓展什么,那会操很多心。”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时,她正在为王家卫拍摄自己的纪录片进行后期配音。 作风老派少有人知道,这个富有魅力、收放自如的张火丁,其实是非常焦虑的。傅谨曾见过张火丁候场。她提前3小时到场默戏,将具体唱腔、台词、身段在脑子里过一遍。条件允许,她会尽量保持化妆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开场前十分钟起,她不再开口说话。“每一场压力都不小。”张火丁说。上台后,她总有一段时间声音不好,“唱一会儿才稳下来”。在时下走红的京剧演员里,余派老生王珮瑜从不介意在饭局上应邀随口唱几句。但在张火丁,这几乎不可能。她不做那种晚会的、片段式的演唱,那让她觉得人物没有头尾,“我会非常紧张”。对那些短唱段她宁可拒绝:“上去之后,还没紧张完呢,下去了。”她必须扮上妆容,慢慢进入人物,唱念做打,一整出地演下来。 她一度怀疑这紧张超过了正常的程度,特为此去问老师:“为什么我这么紧张?” 老师告诉她:“你这叫兴奋。”她听了很犹疑。直到现在,张火丁都保持每周3-4天的时间,9点准时“跑圆场”,即绕着练功房一圈一圈走台步,一次一二百圈,走时必穿宽腿裤,那样才能对着镜子校正膝盖的动作幅度。此外每周必请琴师赵羽去家里吊嗓。在这些地方,张火丁是非常老派且坚持的,她赞同老规矩:老一辈角儿们肯下苦功,大冬天在地上泼一层冰走台步,在冰上都走得轻巧平稳了,上了台步伐才如流水行云一般。学生顾玉杰记得张火丁第一次上课时话并不多,但没多久,下面一片安静,“她能吸引人静下来。”张白也说,张火丁不是严厉,但说戏时,一旦她正色说一句:“你听好了,这个地方我就说这一次。”那语气并不格外提高,可听得人就已经紧张起来了。 最初上课,张火丁并不适应。戏曲学院的孩子年龄小,有时起晚了,不来了,就给张火丁发个短信:“老师,我有点事,不去上课了。呵呵。”张火丁问张白:“她不上课,为什么还跟我说‘呵呵’?”课上,学生一个动作没做好,张火丁问:“练了吗?”学生坦然答:“我忘了。”张火丁也愣住了。对她来说,这不是那种可以“忘了” 的事。生气的张火丁也还是慢慢的。她不会拍桌子,她愣一下,想了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挺失望的。” 张白跟张火丁久了,知道这 “失望”比生气还要厉害。但小孩子们不管这些。她的学生李丽说,老师虽不发火,但她很专业,这让你有一种惶恐。第一堂授课,张火丁看看李丽,说:“你不要怕自己高,要把它撑起来。不要缩着,那样在台上很丑,你要按你的身材比例那么走。”“她审美很好。”李丽过后说。 早年,张白跟张火丁上课,倒是不怕,但非常紧张,课前要对着镜子把头发扎好,生怕邋遢了。有次在一处慢板那里,李丽问老师:“你唱这个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张火丁被问愣了:“什么也没想呀,只想把这个字唱好。”  在李丽平常的课堂经验里,人物是经过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深刻的内在动机,才有了一言、一行、一动。张火丁对她说:“你想太多了。”她告诉李丽自己的标准,“声音不要那么大,字都唱没了。咬字要清晰,字正才能腔圆。记住你是一个旦角,无论唱多高的音,面部表情都要是好看的。”讲起张火丁,学生们有股兴奋。这兴奋也出现在张火丁的朋友、合作者脸上。他们愿意琢磨、回味她。张白说,张火丁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让人紧张又眷恋,靠近了会感觉到,但说不清。 台下懵懂和所有小城出来的姑娘一样,一旦有了出息,远在东北的爸爸、妈妈、哥哥、奶奶都投奔她来了。爸爸从老家出来,在廊坊工作过一段时间,妈妈没有工作,身体又一直不好。哥哥业务不精,人也张扬世故些。全家的压力都在她身上。张火丁本人的气质与她的家庭迥然不同。她从小就出来了,老戏滋养了她,活在很干净的戏里。出名后,哥哥成了张火丁的经纪人。老戏迷们发现,张火千拦阻观众很厉害。媒体、观众、合作者面前,他几乎是倨傲的。经由他断裂掉的人情有很多。在一些大的决策、计划上,张火千的操作多少妨碍到了张火丁。可她的家庭观念过于重了,从未将事业和家庭完全分开。这些和台上的张火丁,形成鲜明的反差。 2015年9月,张火丁到林肯中心演出,在业界是个大事件。可她因为没出过国,也不会英文,紧张得吃饭时也在背戏。   她吃不惯沙拉,只吃些青菜、蛋羹、蘑菇、牛油果、苏打饼干。李丽需要每顿都给她吃一些蛋白类的东西,不然体力跟不上。文戏在国外因为听不懂并不讨喜,外国人更爱看武戏。可有武戏的《白蛇传》不是张火丁的擅长,这次她硬生生啃下来。临到演出前一晚,张火丁服了安眠药睡下了。次日早晨,张火丁起来,李丽战战兢兢地告诉她:饰演许仙的小生签证出问题,来不了了。张火丁听了,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哦。”李丽倒不是很吃惊。张火丁遇事反应不大,对不能控制的事情,她是不思考的。她的脑子里永远只装一件事。当晚和临时替补演出完《白蛇传》,整个团队转去加拿大演出。安检处,所有人都进去了,张火丁被拦下来。因为她只带了公共护照,没带加拿大通行证。一行人都慌了。张火丁终于也着急了。她慢慢地说:“我真的挺着急的。”这时她开始给家里人打电话:“我不知道这个呀。没人告诉我要带这个。”  于是那通行证只好由家人专程坐飞机送到美国来。 远离当代的特质林肯中心演出结束后,张火丁谢幕6次。这个世界顶级的舞台里挂满张火丁的大幅剧照。从19岁登台,走到这里,她用了25年。傅谨说,从专业上讲,张火丁与同代人横向比较是很出挑的,可与历代大师纵向比较,并不算十分好;但她人在北京,年龄合适,风度做派恪守戏曲应有的范式,本性中又兼有机敏与羞怯的一面,这十分可贵。早年封闭而清苦的训练在她身上留下了某种痕迹。她简洁自律、极度克制,几乎没有任何娱乐。专业之外,你很难与她找到一个共同话题。这让她身上带有了某种特质。台上的张火丁是庄重内敛的,台下即便卸了妆,某种懵懂、迟缓、远离当代的东西仍留在她身上。她的这些特质吸引到了一群人。 张火丁的戏迷中不乏张立宪、白燕升、白岩松这样身处主流行业,审美独立,又拥有话语权的人。他们内心有坚守,必要时也会周全世故,而张火丁身上保留了他们放下过的一些东西。一次饭局上,张立宪说起自己对张火丁的欣赏。座上一位场面上的朋友马上说:“我和张火丁熟,马上就可以把她叫过来。”张立宪制止了他: “她不是个很场面的人,我也不愿意那么做。”直到合作拍摄《青衣张火丁》一书时,他才真正见到台下的张火丁。先到的是她的行头。一个个黑色箱子搬进来,上有“中国京剧院”和“张火丁戏曲工作室”的字样。京剧行头重,服饰繁复,酷暑里不演戏是梨园行的老规矩,何况京剧上妆油彩浓重,带妆久了对演员的面貌是极大的伤害。 张火丁的话照例很少,与摄影师几乎没有直接交流,她只演戏,余下的由哥哥张火千打理。那是盛夏,5天里,她每天上午开始,化妆三四个小时,一直从下午拍到晚上,每个动作、唱腔都反复3次以上。天太热,带妆久了,张火丁头上贴的片子把额头粘出血来。演员勒头后不能吃固体食物,中间大家吃饭,张火丁不能卸妆,只靠喝酸奶充饥。时隔六年,张立宪仍记得拍摄第一天,张火丁上场那一刻。下午两点,舞台装置完毕,灯光调好后,先暗下来,等再亮起,薛湘灵从后台袅袅婷婷而出,唱了一句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 张立宪坐在台下,几乎哭出来。早年,张火丁曾在舞台上哭过一次。那时她在各种县级、地级市巡回演出,澡堂子那种场子也唱过,一群爷们儿听完了戏去洗澡,环境差极了。 一次正唱着,露天舞台灌进凉风,张火丁唱到一半就开始咳嗽,几乎停不下来,一大段唱腔就这么咳过去了。学生张白在侧幕那里,看到张火丁撑着勉强将最后一句唱完,转身背对观众时肩膀就开始抖,下台后靠着梳妆台大哭,后背全是汗,抽噎着喘不过气。张白给她拍背,周围很多人围着,张白不得不让人群通开一点儿,好让张火丁大口呼吸,把气息调匀后再上台谢幕。 那次她哭着对观众说,自己从业以来从没出过这么大的失误,能不能让她再清唱一遍。戏,是唯一让她张扬、自在、充满控制力的东西,也是那个让她脆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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