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中国新闻】虽然这是个京剧没落的时代,但梅葆玖依然是重要的标志性人物,他的离世,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本刊记者/温天一 今年的3月29日,是梅葆玖82岁的生日。在生日当天,他还参加了一个与戏曲有关的活动——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进行表演示范讲座,他的徒弟、男旦胡文阁现场献唱了一曲梅派代表剧目《贵妃醉酒》。但就在生日之后的两天,梅葆玖在一次与戏曲界老友的聚会上,突发支气管痉挛,导致脑缺氧送医院抢救。 
 梅葆玖
 父亲的儿子有一张著名的老照片,是梅家父子的合影。在那张照片中,能看到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安静地立于他声名显赫的父亲的身后。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在端正中带着一点谦恭的姿态。黑白影像中的两张脸孔都很斯文平和,清晰地透露着基因传承的巧合与奇妙。梅葆玖是梅兰芳与夫人福芝芳的第九个孩子,所以小名叫做“小九”。在他之前,梅福夫妇二人只有三个孩子真正避免了幼年夭折的命运,所以几乎从“小九”一出生,就成了这个家庭中备受宠爱的小儿子。梅葆玖成长在上海,与他那位北平梨园世家出身、南城胡同长大的父亲不同,他似乎天生就沾染上了一点洋气。梅兰芳上海的故居位于卢湾区马斯南路121号(今思南路87号)。在那幢梧桐深深掩映下的砖红色小洋楼中,梅葆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对于中国来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战火纷飞的乱世,面对国恨家仇,父亲梅兰芳也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他曾数次在时代的转折点做出艰难的抉择,但对于沪上少年梅葆玖来说,他的童年时光在父母的庇佑之下,过得相对安详平和。梅家的教育很洋派,梅葆玖的小学与中学都在有着教会背景的震旦度过,在那里,他学会了流利的英文与简易的法语,并养成了洋派绅士的礼貌与仪表。在学生时代,梅葆玖的兴趣与爱好并不局限在文学与艺术上,事实上,他最感兴趣的事情是制作航模与汽车模型,还有研究电子管收音机。生活中,他自己做过立体声音响设备,对机械汽车极有研究,甚至,他还学会了驾驶飞机。梅兰芳并不是一个专制的父亲,虽然早已认定京戏是自己一生的方向与信仰,但他并没有严格规定自己的孩子一定要从事这行,但当梅葆玖决定继承衣钵的时候,梅兰芳还是显得由衷地开心。在中国梅兰芳文化艺术研究会副会长、同时也是从童年时代起就与梅葆玖保持了一辈子情谊的知己吴迎的记忆中,小时候的梅葆玖在同龄孩子中显得异常忙碌,“他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学戏,父亲的演出场场都跟随观摩,还要在旁边录音,我们都觉得,他太忙了。”当时梅葆玖尚不懂“压力”的概念,不论是骨子里的血脉使然,还是真正的兴趣所在,这个承载了一份文化传承责任的懵懂少年,经常也会觉得疲倦,他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偷偷跑到院子的空地上,看着自己制作的飞机航模飞上高高的天空。1949年,梅葆玖陪父亲一起来到北平,参加第一届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那是这个上海少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他日后将长久生活的古都。他走进了北京城的老剧场,见识了父亲从小生活的地方,也在父亲的引荐下,见到了大批父亲的老前辈与老朋友们,那是梅葆玖青少年时代艺术成长最受益的时间,他几乎天天守着父亲,甚至跟随父亲去朝鲜慰问演出。想来,那时候梅葆玖的形象,与我们今天在老照片中看到的一样,是一位站在父亲背后的少年,眉眼间还带着青涩与羞怯。 传承者梅兰芳曾经为了练就灵动流转的眼神,用目光追随天空上的鸽群锻炼,而在梅葆玖学戏的辰光,上海不比北平,没有养鸽的传统,梅兰芳就让他对着黑暗中的一星烛火来练习。某种程度上来说,父亲对于梅葆玖的意义,也就像是那一簇在寒夜中闪烁的烛火,有暖意,也指引着前路,看到它,就觉得笃定而稳妥。1961年,梅兰芳突发心脏病去世。那时,梅葆玖还不满三十岁。父亲去了,火熄了。失去了父亲的庇佑与护航,梅家最小的儿子在仓促中承担起了继承与发展梅派艺术的担子,虽然彼时,他还远远意识不到,这样的担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多东西,父亲还来不及教给他,但在巨大的惊惶与哀伤中,他还是意识到,自己应该独立了。父亲去世后的三年间,梅葆玖在北京京剧院梅剧团的演出以传统老戏为主,就在那扎扎实实演了几年老戏。在吴迎的记忆中,那段时间,梅葆玖每天要演三场戏,非常忙碌和紧张,“我去北京看他,到剧院后台,发现他正蹲在地上,妆还没卸,正拿着一个搪瓷缸子吃饭。但就是因为这样的疲倦,才真正训练出了梅葆玖的声音。”吴迎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但就在梅葆玖以高强度的训练积累了大量的老戏基础之后,在他正准备创排新戏的时候,一场浩浩荡荡的运动席卷了全国。老戏与男旦,作为“四旧”,被一起“枪毙”禁掉。正值青壮年时期的梅葆玖,几乎在整整十四年的时间内,没有张过一次嘴唱戏,即便是悄悄吊嗓子也不行。外面的广阔天地中,“海岛冰轮”被铿锵的样板戏所取代,而在京剧院偏居一隅的小圈子内,梅葆玖被发配下去管音响和音效,除此之外,他还要参加下放劳动,一双在舞台上柔媚无骨的手,除了要在白天割麦子,晚上还经常去田里捉青蛙,回来吃田鸡腿。作为艺术家与梅派传承者,而并非仅仅是梅兰芳之子的梅葆玖,真正走入大众视野,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文革结束,老戏复出。梅葆玖站在了舞台上,即便十四年没有打开的嗓子并不够圆润清亮,但他只要一个亮相,也足以让无数老戏迷泪盈于睫,因为那张敷上了粉墨浓妆的脸孔,实在是太像梅兰芳了。梅葆玖开始一边演出,一边收徒。他一出一出地恢复起父亲的经典代表作,在全国范围内寻觅着适合演绎梅派的好苗子,绝不是仅仅局限在梨园世家的内部。除了梅葆玖自己,恐怕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内心的波澜与巨大的压力,从儿时学戏开始,他温和斯文的父亲其实从来没有因为他表现出色而夸赞过一句,而那些被父亲邀请而来,教授他的梨园行老先生们也时时觉得“这孩子不灵。”“我心里很苦。”梅葆玖偶尔会开玩笑般地对吴迎说。李胜素是梅葆玖在1987年发掘出的梅派新秀,在跟随他学习七年之后,在1995年正式拜师,成为入室弟子。李胜素对于梅葆玖的最初印象,是他的“斯文、儒雅与帅气。”“第一眼看上去,他并不那么像是我们印象中从事传统戏曲艺术的人。他很洋气,非常有风度。”李胜素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正是经过文革浩劫之后,传统文化开始复苏的年月,而对于京戏界内部来说,彼时的舞台大部分由张(君秋)派青衣统领风骚,张派的甜、嗲、媚、脆,风靡一时,甚至有了“十旦九张”一说。虽然梅葆玖从无门派之见,但他对于梅派艺术的传承与努力,某种程度上,不仅仅是继承并发展了一个京剧的流派,更像是复兴了一种审美:谦和、优雅,没有大江东去的悲情与炫技的演绎,一切都圆融随意、波澜不惊,却在暗香浮动中流露出骨子里的坚持与韵味。这是梅派艺术的审美,也是梅家父子做人的修为。在李胜素的印象中,梅葆玖并不是一个因循不变的守旧者,“因为他从小接触的东西,以及外来文化的影响都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老师的作品,有时代感,不保守。”梅葆玖将自己从父亲处继承来的梅派代表剧目一出出传承给了李胜素以及其他的学生。李胜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学完《生死恨》后,在剧场首次公演。按照一般的规律,她五点来到剧场化妆,穿戴好之后,七点半正式大幕拉开。但她没想到,梅葆玖先生四点多就来到了剧场,手里拿着录影录像的设备,他亲自把场,给学生信心,并且从头到尾自己录完了整出戏。“我的第一次《生死恨》,是老师亲手录下的。”如今说起来,李胜素依然满心感动。21世纪初,一出融合了梅派经典剧目《太真外传》的大型交响京剧《大唐贵妃》创作上演,它的导演是出身梨园世家的著名戏剧导演郭小男,编剧是海派京剧学者翁思再,梅葆玖与张君秋之子、马派老生张学津,梅派第三代传人、梅葆玖的学生李胜素与于魁智,还有上海京剧院的史依弘与李军分别饰演杨玉环与李隆基。在融合了交响音乐的京剧舞台上,梅葆玖盛装亮相,虽然只有最后短短的一段,但他的一把声音,褪尽虚火,显得非常明净舒扬。“梅老师也有遗憾,他在人生最黄金的时期,没有站在舞台上,他一直很想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新戏,但一生都没有实现。”李胜素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不落幕梅葆玖没有子女。除了演出、教学,他的闲暇时光,喜欢与猫为伴。在自己家的老房子中,他养了几十只猫,每一只都有名字,比如“小黑”,“每当给它们准备好一大盘食物,就连街坊的猫都会跑来蹭吃。”梅葆玖先生曾说,“人生一大乐趣就是看猫吃饭。”他依旧保持着上海时期遗留下来的生活习惯,喜欢吃蛋糕,开汽车,教学生在演出前吃一个苹果,润喉又顺气。在任何场合看到他,梅葆玖永远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在上海,他讲一口斯文的老式上海话,其中很多用词今天的年轻人已经不再使用;在北京,他讲一口柔和轻松的京腔,带着点随意洒脱的味道。在梅葆玖先生入院之前,李胜素最后一次跟随在老师身边,是今年3月份的全国两会期间。她与自己的老师分在同一组参会、讨论,那段时光里,李胜素每天陪在老师身边开会、吃饭、讨论,以及中午进行一次小小的午休。“老师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李胜素说。在今年全国两会期间,除了共同参会的艺术界名流会带着仰慕的神情上来与梅葆玖先生寒暄、合影,还有很多年轻的、甚至没有听过京戏的服务员上来要求合照,梅先生一律乐呵呵地答应,从不婉拒。“这次的两会,老师一次都没有请假,要知道,在往年,他会因为年纪大了,偶尔有不舒服的时候,就不参加下午的讨论。但这次,梅老师一次都没错过,他往常习惯晚睡晚起,可这次开会,每天六点多就起床,吃早饭,怕过会儿人太多,来不及,他认认真真地参与了会议全程,一次也没有迟到。”李胜素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而按照梅葆玖的设想,在前年和去年,完成在世界范围内纪念梅兰芳的巡回演出之后,今年年底,他要再次集合《大唐贵妃》的团队,在重新打磨精修之后,再度上演此戏,以纪念父亲梅兰芳。他甚至联系导演郭小男和编剧翁思再,要亲自赴上海与他们探讨商量,但一切还没来得及,他就匆匆入院。对于大部分接触过梅葆玖的人来说,他的谦逊与温和最让大家印象深刻,这是人所公认的、梅葆玖除了似幻还真的长相之外,对于父亲最大程度的继承与发扬。梅兰芳从来都是一个不争不抢、愿退一步为他者让出一条生路的人,但最后却成为了象征中国戏曲艺术最高审美理想的一代宗师。梅葆玖也是一样,尽管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在京戏最繁华的时代创造出无数经典的角色,但他却用自己的努力,在时代的变迁中尽量维护着京戏的尊严。在郭小男的形容中,梅葆玖是一个“大家之气,不拘小节的人”。“他的脾气温和极了,从来不霸道,在我们创作的过程中,德高望重的梅先生总是以这样的语气和你商量:看看这样合不合适?不成就还是听你的,我就随便一说。” 
 
而编剧翁思再甚至在《大唐贵妃》的排练现场目睹过一件事情,某京剧院工作人员因为职称问题公然大发牢骚,言语间充满了对梅葆玖先生的不敬。梅葆玖一字不漏地听见,但他的面色丝毫未改,依旧平静无波,优雅从容。在上海昆剧院的典藏版《牡丹亭》演出之时,有年轻观众第一次见到了梅葆玖的风姿,当时他在谢幕时款款而来,清唱了一曲《皂罗袍》。那种带着旧时代斯文气息、无比优雅的风度让年轻人看呆了,有观众默默说,觉得看到一个时代走了出来。但我们不知道,梅葆玖的离世,是不是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在梅葆玖入院期间,翁思再专门赴北京探望,当时,为了刺激梅葆玖的心脏与神经反应,医护人员与家人学生特意在他的枕边播放《大唐贵妃》的主题曲“梨花颂”,“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这次,温润舒展的梅派四平调在病房中响起,在翁思再的回忆中,当时听到曲子,梅葆玖的心脏有所反应,虽然相当微弱。但最终,“梨花颂”没有唤醒他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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