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东北亚新闻】从山西出差回来已是下午,顾不得换洗衣服就急匆匆地赶往二弟家的住所,去看看老爹老娘。临出差的时候,老爹正在住院调理身体,虽说电话不断,毕竟一连几天不见面,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途经老宅的时候,看见院门大开,熟悉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靠在院门一侧,猜想老爹老娘肯定又在摆弄他们的小菜园。

走进院门,透过几棵稀疏的玉米,老爹正坐在靠水井不远的一块门槛石上,看着插在多用插排上的自吸泵插头,一条褐色的蛇皮管子正突突地吐着白花花的清水,几垄苍翠的大葱刚刚浇过,水正在几垄茄子地里恣意流着。老爹一本正经地盯着插排,满头白了多半儿的短发在斑驳的下午阳光的映照下银闪闪的。母亲则提着一把大号的水壶深一脚浅一脚地弯着腰给新栽不久的几垄白菜浇心。白菜苗娇贵,怕被泥水淹没又怕秋虫叮咬,老娘像侍弄孩子一样一棵一棵地冲着白菜蜻蜓点水般浇着白菜心,不时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声。

看着年近八旬的爹娘在这中秋黄昏时节忙碌的情景,我一时怔怔地不知所以。老娘扭头的功夫看见了我,很惊喜:老大回来了,一会回家喝茶……

父母侍弄的说是菜园,其实并不大,东西也就十米的样子,南北也不过十二三米,就是老宅的天井院子。因为老宅有些古旧,再加上我们兄弟三人各自都有自己新盖的房子,所以现在的老宅其实并无人居住。虽无人居住但是老宅的里里外外却并无拖沓颓废之相。老宅的院子被老爹和老娘种得规规矩矩,严严实实。屋子里一排老旧的书架与一些被漆得光亮的老式的桌椅板凳和老爹时代的一些古旧书报一类的东西被母亲整理和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由于老宅在建造的时候黄家家境殷实,所以无论是从材料上,还是做工上都是非常精细讲究和夯实上乘的。

老宅是由老爹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那一代人建的,曾祖父那一代人弟兄六个,其中,有经商的,也有读书从文的,各个精明,所以创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据老人们讲这座黄家老宅距今已有二百年左右了。当时的黄家正值兴盛时期,为了建造这座房子曾祖父这一代人在距离老宅子五十多米远的地方挖坑、取土、脱胚,至今当年取土后遗留的坑塘还在。老爹说,当初曾规划在老宅子的前后左右要建五所院落。

老宅净高有五米多高,用整齐规则的椽子铺在房梁之上,椽子上面是用三十厘米长20厘米宽三厘米厚的坝砖铺成平面,用白沙灰抹平,再用灰瓦挂面。屋脊是用筒瓦层层相扣而成,即透风又有高度。屋脊的两头是用规格稍大的青砖雕刻出来的“吻”,惟妙惟肖。两侧的斜脊上面是一些仙人与跑兽,门口与窗户口则用雕有花纹的条石做过梁,用青砖封口,这在当时应是很少见的建筑格局。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我读初中时,在十几里路以外的学校还可以看到我家老宅的房顶。如今,房顶上的跑兽仙人都被文革时期的造反派给砸掉了,留存下来的老宅子也已无法比拟当年的雄风了。

老爹关了电源,拖着一双稍显不协调的双腿笨拙地走了几步,把抽水用的蛇皮软管挂在老宅的房门口,老娘用水冲洗着水壶,也冲洗着手上的泥水,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我出差的事情。

老娘由于常年务农,再加上前几年骨质增生的缘故,腰身佝偻着,整个身体如一只大虾,几乎弓成了九十度。老娘与老爹同岁,吵吵闹闹地过了大半辈子,拉扯着我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此时的老爹老娘就如这饱经沧桑的老宅,满身斑驳与风霜,眉眼间,须发之间都是历经风雨的人生故事与悲喜过往。

虽然我们做儿女的一再恳请老人不要在从事体力劳动,两位老人一致表示自己身体还不错,答应我们把责任田流转以后,就剩下老宅院子里的几十平方米的空闲地,说是一可以吃到一些新鲜的蔬菜,二还可以锻炼一下身体和收拾老宅。无奈,我们只有默许了。或许,从事农耕一生、和守护老宅一辈子的爹娘,在垂老之年仍然愿意在老宅的院子里操持一些农事,也是他们心灵上的一种安慰和寄托吧。

无人居住的老宅健硕、安详,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识渊博的老者,安然屹立于岁月长河之中。屋脊上看惯了两个世纪以来人间烟火的跑兽与翘角与那青色板瓦间长满的青苔,一直以来被我们家族的人引为骄傲。随着时代的发展,在新农村建设的夹缝中,许许多多新建的房屋与楼房接踵而至,昔日黄家老宅的荣光与骄傲已荡然无存了。然而,这老宅里一辈又一辈的黄氏子孙,却生生不息地恪守着,勤劳、善良、知书达理、忠厚传家的先人祖训,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陪伴着曾经风光无限的老宅。

由于我的祖上曾是一时名噪乡里的大户人家,有私塾,有油坊,有中药房,县城还有自己家开的布店。那时的黄家有专职负责打理一家人经济往来的账房先生,家里的土地连绵几十里,是方圆百里范围内有名的“黄八顷“。所以伯父与老爹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子弟,他们的启蒙教育就是在家中的私塾里完成。然而,随着时事的变迁,家道日渐衰落,到后来,也只有这一处庭院悠深的老宅留存了下来。如今,这幽静的粉壁青砖,翘角跑兽还依稀讲述着曾经的辉煌。

我就出生在这所老宅里,与我的两个弟弟一样,在自幼的一种足以引起自豪感的氛围中长大,又一个个先后走出老宅。

我们兄弟三人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独立的住所,老爹老娘故土难离,就在二弟弟新盖的住房里守护着家中的每一处房屋,恰好,二弟弟的住房就就是老爹当年接受启蒙教育的私塾地方。

说起我的老爹,虽然没有什么本事,年轻时也曾经写过一部长达二十余万字的小说《小寨春秋》,因为是反映文革期间极左路线的作品,1978年著名作家苗得雨老师曾悉心指导,即将付梓印刷之际,中央在文学艺术领域开始拨乱反正,这部耗尽十几年心血的作品也就不了了之。当时,老爹曾作为粉碎四人帮以后文学后备力量参加了山东省作家协会组织的动员大会,老爹的名字经山东广播电台播出以后,被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很是议论了一阵儿。老爹虽说是个农民,自幼的家庭环境让他的骨子里有一种不甘于人后的基因涌动。高小毕业的经历与自己的人生追求让他不甘心沉沦下去,在拉扯我和两个弟弟读书的过程中,白天从事农活,晚上挑灯夜读,坚持汉语言文学的自修,最后被聘为县政协文史研究员,许多与老家红色文化相关的文史类文章在省内先后发表。而我的老娘,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农村女子。

我的姥爷是一个略通文墨而有封建守旧的小商人出身。母亲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是一个品学兼优的才女,我们所在的公社有二十多个大队,母亲一路过关斩将,从高小到师范,以全公社唯一一名女生的优异成绩与另外一名男生考入当时的宁阳师范学校。

由于当时的上山下乡运动,老娘就读完一年以后被迫下放劳动,先后担任过大队的会计,后来也参加过公社医院的赤脚医生培训。由于姥爷封建保守思想的阻扰,恪守父命的老娘只有荒废了自己所学。文革期间,嫁到我们黄家以后,虽然有教书的机会,也因为我家的成分问题而受到影响,一生与农活相伴。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娘在农闲时还曾经教我一些简单的俄语单词。

就在这样的家庭中,我与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成家立业。如今,老娘老爹年近八旬,虽然健康状况不是很好,依然坚持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思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老爹老娘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明显的老了。正如这一所历尽沧桑的老宅,斑驳中透出曾经的荣光。

看看院子里夕阳斑驳的影子,这一垄一垄被水浇灌以后的蔬菜正给人一种昂扬的青翠,与日渐衰老的爹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须发斑白,皱纹深深地勾勒出岁月的无情。

老爹虽然身体不是很好,有时也喜欢抽一些烟卷,每一次,我都会把自己喜欢抽的香烟留给他,口中说着少抽烟,心里还是默默的念叨“想抽就抽几颗吧。”

老爹老娘从年轻时就吵吵闹闹,直到如今,一见到我老娘就喜欢告老爹的状,无非就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有时候理亏的老爹看到老娘告状的样子,还会偷偷地笑,眉眼之间似乎沾了多大便宜的样子,很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我挨着父亲坐下来,递给他一支香烟,点燃,顺手就把余下的香烟丢在一旁。此时的母亲,总会絮絮叨叨的说一句,不抽烟不抽烟,这又抽上了……

老娘就是这样,说两句也就完了,并不去抢夺老爹手里的香烟,而老爹,俨然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情,任凭烟雾缭绕,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打理的这个小院中的蔬菜,很有成就的样子。

夜色渐渐笼罩小院,又一个秋夜悄然而至。清爽的秋风吹动的院子里的蔬菜叶子哗啦啦作响,成群结队的蚊子如轰炸机一般轰鸣着飞来。

回家吧……

老爹招呼一声,趔趔趄趄地走出院门,老娘随手塞给我一把刚刚从菜地里拔出的大葱,带上院门,随在父亲的身后,相跟着与老爹走进渐渐合拢的夜色,老宅的影子一下子暗沉了起来……

没有鸡鸣犬吠,也没有了炊烟袅袅,新铺的水泥路泛着灰白的光泽蔓延而去,只是,路上没有了儿时在大街上追逐嬉闹的孩童,许多家庭的院落都空闲着,很多人在城里买了楼房,成了城里人,一些人在外打拼,院门只有到春节前几天才会打开。

一辆电瓶车由远及近,摁摁喇叭从我身边飞驰而去。夜色朦胧,空气中氤氲着的是秋季庄稼成熟的气息,在夜色与晚风中弥散开来……

 

                2020年9月19日初稿,9月21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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